因為喜歡

哭泣的街燈

1

傍晚，是車站的尖峰時刻，在各地的通勤者，忙碌的臉上總是歸心似箭的心情。這是繁忙的台北街頭，穿梭在人群裡的，還有一個矮小的身影，她是賣口香糖的阿婆。長年彎腰推車的她，早已駝出了一個牛背。也許，大家真的被時間追得太緊，沒有人願意停下腳步，甚至連給上一眼的時間都沒有。

「嗶、嗶~」喇叭聲此起彼落，催促著阿婆的腳步。

「歹勢啦！」心急的阿婆只能一臉尷尬地苦笑。急出了一身的汗，眉頭、手心，沒放鬆過，剛踏出去的那一腳還來不及落地，另一腳又急著抬起。

「嗶~」一台機車呼嘯而過。

這個向晚的街頭，一如往常，開車的人被水泄不通的交通弄得不耐煩，機車騎士蛇行穿梭，沒有一個人會擔心阿婆的安危；過路人也只是佇立幾秒、凝視、回神、離開。

阿婆過了馬路停下來喘息，擦一擦身上的汗，街上又都恢復了平靜。

她靠近一個男人。筆挺的西裝、冷酷的表情，嫌惡的看了阿婆一眼，用力地揮一揮手要她離開。阿婆也沒說什麼，只能自卑地離去。


「我在餐廳訂了位，等一下去載妳好嗎？」從男人嘴裡流露出來的是再溫柔不過的聲音，語氣中的愛意，搭不上冷酷的表情。




另一個角落，是一群談笑風生的大學生，他們聊得忘我，大聲地笑、大聲地談話聲，蓋過了阿婆微弱的聲音，

「五欲買嘸？」

沒有人注意到徘徊在他們身邊的阿婆。

掏出口袋中的零錢，天色晚了，今天的收入，不夠全家人吃一頓晚餐。


2

阿婆的腳步，漸離開車水馬龍、燈紅酒綠的街道，走進一條小徑，有別於外頭世界的高樓大廈，映入眼簾的一棟土角厝。土角厝的四周幾乎什麼都沒有，只有一段矮籬笆，破舊得已沒任何作用。

「阿嬤，哩轉來啊！」土角厝跑出三個孩子，是阿婆的孫子。兩個孩子先推著阿婆的車進去，另一個則扶著阿婆的手進屋子裡去。

「阿嬤今天買了兩碗陽春麵，還加了三個滷蛋喔！」

「哇~好香啊，今天有滷蛋！」孩子們開心的準備碗筷。

「阿嬤，好香喔，哩嘛來呷！」

「不用了，阿嬤呷過了，你們吃吧！」

走進房裡，看著手推車上滿滿的糖果，每天的收入，根本不夠大家都能吃飽。

阿婆喝了幾口水

「不餓就好…囝仔都嘸通呷阿。」隨手拿起兩張已泛黃的照片，照片有三個人，是阿婆、阿婆的丈夫、和一個十來歲的孩子，那應該是阿婆的兒子吧！看著照片，心緒又不由地掉入回憶裡。


3

「老欸，今天領錢了，頭家還給我多一點，這裡的錢哩拿去買菜，剩下的給自己買點東西吧！」阿公握著阿婆的手，輕聲地說。

「免阿啦！我給阿祥買一點玩具好了。」

隔天阿婆果真帶了玩具回來，記憶裡的阿祥笑得好開心。

「多謝阿母。」

「乖，哩一定要多讀書，將來才會有好日子通好過。」阿婆的手摸摸阿祥的頭。

「阿母，我將來一定要賺大錢，給你過好日子」

一家人開心的在院子裡聊著，每一個日子都子是那麼的快樂。阿祥長大了，雖然沒有一個了不起的成就，卻也娶了個賢淑的妻子，生了三個兒子，一家人的生活，又更美滿地令人稱羨了。

也許，是命運之神給他們的考驗，這一年，阿公因經商失敗而欠了一大筆債，阿公因禁不起這樣天天躲債的生活，又深感愧對自己的家人，而在一天的晚上悄悄地自殺了；從小就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阿祥，說什麼也不肯過這樣的生活，以要外出打拼為藉口，再也沒回來過；媳婦終究還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，也連夜走了。

「阿嬤，我要找媽媽。」

「阿嬤，爸爸和媽媽都去哪了？」

三個孫子為了找不到爸爸媽媽哭成一團，阿嬤就是再難過，終究是得撐起這個家。

「尚細漢的才四歲阿，伊怎麼甘離開…」阿婆嘴裡唸著，心裡也明白，這樣一個姑娘家，怎麼受得了這種生活。

生活的落差雖大，但阿婆也只能牙一咬，硬是撐下去。畢竟三個孩子不能沒人顧，只是一大把的年紀了，還能幹些什麼？


4

拿著照片的阿嬤，早已哭得不成人形，門外的三個小孫子也知道阿嬤又在想爸爸媽媽和阿公了。他們懂事地自己收好碗筷上床去睡覺。

「老欸阿，哩那欸忍心就這樣走了…哩走阿，哇係要怎麼辦…哇麻金想欲跟你去，但是，三個囝仔，嘛係要有人顧…」阿嬤哽咽的停頓了一下。

「哩甘災，今天在車頭，我看見阿祥了，他真的飛黃騰達了…只是…..他沒有回來接我們…..老欸…我真的…..真的好想…..好想他再叫我一聲阿母。」

「阿祥好像有女朋友了…看到他現在開著跑車……..還要帶女朋友去餐廳…好風光…….我們的阿祥……很英俊的……阿祥說過會賺大錢…..給我過好日子…..他會回來吧…..」

說到著，阿嬤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。擦了擦眼淚，到隔壁去看看孫子，三個囝仔都睡了，夢裡似乎還吃著滷蛋，還不時地舔舔嘴角。

昏暗的燈光下，阿嬤翻出了家庭代工，一針一針地縫著。雖說只能賺個零頭，但也多少能貼補家用。

阿婆老了，手指不靈活了，但她慢慢的、一點一點地縫著，她想在今年的冬天，給囝仔買點衣服。


5

除夕夜，很多人一早就趕緊出來買些年貨，今天的生意，比昨天好了一些。

「再湊一湊今天跟工頭領的錢，應該就夠了吧！」

阿婆手裡握的是一張張皺皺的鈔票，和一盒的零錢，小心的算著…

「425元，買衣服還不夠…..」

阿婆往市場走去…走近一個賣童裝的販子，一件件地翻著，希望能買件保暖的衣服，又能便宜一些。

「阿婆，你有要買嗎？」販子不耐煩地叫著，一邊整理被翻過的衣服。

「歹勢啦！我看一下。」阿婆低著頭，也不敢再翻。

「我要幫三個孫子買衣服啦！阿不知道有沒有他們可以穿的。」阿婆的聲音低得不能在低，明知道自己是不偷不搶的，卻還是沒辦法克服自己的自卑感。

「要哪一件？」販子的口氣沒好過，壓根兒不覺得阿婆會掏得出錢來。

「那個機器人的好了，我記得阿祥小時候最喜歡機器了。」這時候阿婆的眼裡，不時閃耀著光芒。

「囝仔是幾歲？」

「七歲、八歲、十歲…..頭家…借問一下，三件可不可以算我四百元？」問了這句話，阿婆的頭更低了，這樣的要求，實在是難以啟齒。

「阿婆，你選的這三件是比較厚的衣服欸，我們的衣服質料都嘛很好，四百元也想要來買，你揀旁邊一百塊的就好了阿，我們沒有在做救濟的啦！」

「歹勢啦！我真的沒有多的錢了，冬天就要來了，三個囝仔攏沒有衣服通乎穿….哩嘛災，我這些東西賣不了什麼錢……」阿婆的聲音越壓越低。

「如果每個人都跟你一樣，那我還做什麼生意。我看你這樣也可憐，不是我不想幫你，我家也有人要養，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艱苦…..」販子越嚷越大聲，把周圍的群眾都給嚷了過來，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起來。

「哀唷！頭家嘛金夭壽…..」

「嘿啦！做人嘸通阿奈啦！」

群眾的七嘴八舌，讓阿婆羞愧的只想逃離現場。

「剩下的我來付。」聲音來自一個女孩，是對面便利商店的店員。

「還不夠兩百啦！」販子答得很快，也想趕快結束這令人不愉快的場面。

「阿嬤，這些衣服你拿回去給你的孫子。」阿婆接過衣服，感激的眼神中還有些許的不好意思。

「歹勢啦！小姐，你人真好，不然我的口香糖你拿一些去。」

「不用了啦！阿嬤，你小心走喔！」

阿婆推著車離開，人群也漸漸地散去，沒有人再提起，街上又恢復了該有的忙碌。

阿婆離開人群，坐了下來，看著新買的衣服，腦海裡已經先想像了三個孫子拿到新衣服的開心。

「今天除夕，街上也沒什麼人，乾脆早點回家。他們看到新衣服，一定會很開心的。」


6

阿婆起身打算回家，心裡已飛到家裡頭去，哪還有心情賣口香糖。

打從拿到衣服那一刻起，阿婆的嘴，沒有闔過，臉上一直是洋溢著幸福的微笑，想到孫子們的笑容，阿婆走得急。這一次，急的是開心的了….

一樣趕得滿身汗，阿婆卻不感到辛苦。

「嗶~~~~」迎面而來的是一輛跑車，碰的一聲，口香糖、糖果，全灑了滿地。沒有人有心情去撿，因為躺在地上的，除了糖果、推車、衣服，還有一個阿婆。

阿婆緊緊抱住得來不易的衣服，腦海裡浮現的盡是最掛念的三個孫子。「阿嬤，哩今天會早一點回家對不對？」「阿嬤，今天除夕夜，我們晚上去看別人放鞭炮好不好？」「阿嬤，滷蛋好好吃…」「阿嬤，爸爸媽媽不回來了嗎…..」

阿婆想到三個孩子，想到自己不能就這樣走，想到她那太多太多的回憶，眼淚就這樣無聲地落下…

車主原本想踩下油門一走了之，礙於行人的指指點點，匆匆地打開車門走向阿婆。

沒想到躺在地上的不是別人，是自己的親生母親。阿祥卻步了，這剎那間，他想起了小時候說過的話，想到太多小時候媽媽抱著他哄著他的畫面，這時即使是在不想承認的過往，也無法阻止阿祥內心的悲痛。

「阿母….奈欸係哩？」阿祥跑了過去抱起阿婆，毫不保留地哭了起來。

「阿祥，係哩！阿母好開心啊！哩又叫我阿母了。」

「阿母…我緊帶你去醫院。」阿祥哭著說。

「嘸免了，阿祥，來不及了……..這裡的衣服….是給囝仔買的….今天是除夕夜….你去跟他們團圓好不好…….你幫我給他們了……」阿婆的聲音，微弱的說著。

「阿母…我轉來了…你別走…..」阿祥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狀況，也沒了冷酷的面孔，眼淚早已浸濕了他的臉龐。

「阿祥…..阿母……真的好想…..好想………」阿婆吃力的拿起手裡緊握著的衣服，交給阿祥。但話還沒說完，就已闔上了眼，再也沒醒來過，只留下阿祥的懊悔，和圍觀者的悵然。